穿越无形之海：企业走出去软实力进阶——专访德勤中国副主席吴卫军

中国企业正在经历从浅层次出海到与世界深度连接的转变。随着这一转变的深入，企业在管理上也面临财税风险增加、合规沟通成本上升、跨文化融合难等诸多挑战。

近日，《企业管理》杂志专访德勤中国副主席吴卫军，他以专业视角，围绕企业出海如何应对风险、如何提升管理水平等话题进行了深入解析。

他特别提到，合规管理、数据安全以及国际沟通能力是企业出海应对各种风险、构建核心竞争力的关键，企业家精神则是支撑国际化发展的内核依赖。

针对大中型企业国际化战略，他建议设立首席合规官一职，以专业力量应对复杂多变的国际市场环境。针对构建软实力，他建议企业要具备产业联盟意识，重视文化沟通和交流，力争成为当地“好公民”。

尽管出海之路挑战重重，但吴卫军坚信，凭借中国企业家的奋进精神和专业能力，中国企业国际化将再上新台阶。“预计未来10〜30年，中国的跨国企业有望成为推动国家经济繁荣和国际经济发展的关键因素”。

《企业管理》：从当下出海潮看，中国企业正在全球化中扮演怎样的角色？

吴卫军：相较于出海，我更倾向用“连接”一词来描述中国企业与国际市场的互动。过去中国依赖出口型经济，经历了由低端制造到拥有比较优势的产业升级过程。如今，随着中国经济和技术实力的增强，我们在全球产业链中占据了更加高端的位置。在此基础上，我们开始寻求与世界经济更深层面的连接。

在过去的10〜15年，中国对外连接的需求转向了三个方向：一是获取全球资源，确保供应链安全和成本效益；二是引进先进技术，通过并购实现技术升级；三是开拓海外市场，满足日益增长的海外需求。特别是2015—2025年，中国企业不仅向海外市场供应产品，还逐渐构建起完整的产业生态链。

比如，居然之家在马来西亚建立了一家大型商场，不仅为当地中产阶级提供装修材料、家具等产品，还带动了佛山的家具制造商、陶瓷产品制造商以及白色家电制造商等一同出海，甚至包括汽车销售，旨在服务东南亚地区的中产阶级市场。这种模式体现了中国企业在全球化进程中，不仅是产品和服务的输出者，更是整个产业生态系统的构建者。

《企业管理》：当下出海面临最大风险是什么？财税风险有何新变化？

吴卫军：政治风险仍然是最大的挑战。在国际地缘政治日趋紧张的局面下，作为企业运营的重要组成部分，企业出海面临的财务风险和税务风险正在逐渐分化。其中，从宏观层面看，税务风险更多源自政治风险，成为国际政治博弈的一种手段。

同时，在企业个体层面，纳税理念也在发生根本性转变。现在，企业领导者对外投资时不再寻求避税方案，而是更加关注合理纳税。全球各国也趋于达成共识，认为确保税收的基本面维持在一个合理水平是必要的。这不仅涉及税率问题，更是对税基的保护——防止企业将税基转移至低税率地区以逃避纳税责任。一直以来，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在应对税基侵蚀和利润转移（BEPS）方面推出了多项重要举措，旨在重构国际税收规则体系，确保税收与实质经济活动和价值创造相匹配，其中包括全球反税基侵蚀规则，即规定跨国企业在各辖区应缴纳的有效税率不得低于15%，防止利润转移至低税地区。因此，过去跨国企业依赖专业服务公司进行避税规划的做法已不再适用，现在更强调合理纳税。

《企业管理》：相比税务风险，企业面临的财务风险呈现怎样的特征？

吴卫军：财务风险仍然集中在汇率风险、利率风险及流动性风险上，其中汇率风险尤为突出。其根本原因在于人民币国际化程度不足。若人民币更加强大，并成为主要投资和记账货币（本国货币国际接受度显著提升，从中国走出去的跨国企业用本国货币记账），企业面临的汇率风险敞口将大幅降低。这一现象反映了更深层次问题，即国家经济和金融实力的提升，对出海企业具有支撑作用。

企业走出去投资要寻求回报，也要做出融资安排。利率是各个国家进行经济调节的金融工具，与汇率风险紧密相连。利率反映的是资金的价格。降低利率风险是一个重要的考虑因素，这一方面有赖于企业信用，有赖于企业高质量的风险信息披露，也有赖于企业财务人员的谈判能力。

管理流动性风险则要求企业一方面要具备持续经营的决心，另一方面也要做好现金流管理，同时选择适合行业的会计管理周期，在国际金融中心城市建设资金运营中心，管理好资产、负债的匹配，同时对现金流进行压力测试。财务风险管理是一项重要的金融管理活动，出海企业要主动作为。

例如，我们看到一些在国际市场上业务广泛的企业，为应对汇率波动，采用外汇远期合约、外汇期权等多种金融衍生工具进行套期保值。如在签订大额海外订单时，通过外汇远期合约锁定未来收款或付款的汇率，确保利润的稳定性。

《企业管理》：那么，企业出海应怎样应对财税风险？

吴卫军：合规是最重要的，这涵盖了业务合规、财务合规、税务合规及数据合规。世界贸易过去主要由物流和资金流交织运行组成，现在则由数据流支撑运行。因此，数据合规成为新兴的业务管理重点。其中，物流合规（即业务合规）要遵循国际贸易和环保法规，财税合规需要遵守金融信息披露标准、承担税务负担基本要求及遵守反洗钱规定等，数据合规则要聚焦信息安全与隐私保护。

国务院国资委于2022年9月发布《中央企业合规管理办法》，其中明确提出，中央企业应当结合实际设立首席合规官，不新增领导岗位和职数，由总法律顾问兼任，对企业主要负责人负责，领导合规管理部门组织开展相关工作，指导所属单位加强合规管理。截至2024年12月，已有超过80家中央企业及1700余户关键子企业设立首席合规官职位。实际上，我也一直建议大中型出海企业设立首席合规官，以应对复杂的国际市场环境。

同时，企业内部也要增强沟通能力和拓展沟通渠道，以获取信任。因为信任是当下最大的成本因素。如果企业在出海过程中能够以坦诚的、真实的沟通赢得信任，持续积累企业信用，那么出海就会比较顺畅，合规成本才能降低。

《企业管理》：刚刚提到沟通能力，出海企业如何建立有效的沟通机制？

吴卫军：当前，出海企业与当地监管机构建立有效沟通的难度非常大。首先，要建立广泛的人脉关系，特别是与监管机构交流，拓宽沟通渠道至关重要。其中，大使馆的商务沟通和协调职能可以发挥重要作用。比如中国驻外使馆经济商务参赞处可以有效解决众多复杂问题，不仅可以协助企业走出去，也可以促进外资走进来。企业在进行海外拓展时，可以主动与经济商务参赞处建立联系，并在需要时寻求帮助，有效解决国际化进程中遇到的困难。

其次，借助所处行业专业人士进行有效沟通也是关键，尤其在直接沟通上需要特别谨慎。比如，某企业与业务所在国监管机构经过两轮沟通后，监管机构对该企业产生了不信任，致使原本简单的问题变得更加复杂，企业所有的信息都需要重新审查、验证。为了避免这种情况，让具备专业知识和经验的人士来处理相关沟通事宜，是非常必要的。这也能给自身的谈判留有余地。

最后，培养具有国际影响力和魅力的领袖人才也不可或缺。福耀玻璃集团创始人、董事长曹德旺能够凭借真诚的态度和独特的个人魅力，成功在海外开展业务，为企业争取了较为有利的营商展业条件，就是很好的例证。我们需要在国际上树立更多优秀中国企业家的形象。

《企业管理》：针对当前出海形势，企业应确立什么目标？

吴卫军：企业要形成一个新的概念，即出海的目标不仅仅是“走出国门”，更是促使自己成为一家来自中国的跨国企业。实现这一目标的关键在于企业经营战略，核心是企业家精神。为此，我们应当大力弘扬企业家精神，激发企业家潜能，特别是支持民营企业积极拓展海外市场，发展跨国企业。

跨国企业在海外创造的附加值在统计上是归属于企业母国的。支持企业走出去，发展成为跨国企业，我们需要将关注点从GDP（国内生产总值）转向关注GNP（国民生产总值）。这意味着企业出海不仅仅是产能输出，更是通过全球资源的有效配置来增强中国经济体的活力，提升全球经济体的运行效率，增加经营所在国的GDP，增加中国的GNP。

《企业管理》：实现这一目标的关键在于企业经营战略，但现在出海企业在战略执行层面的最大风险是政治风险，企业该如何应对？

吴卫军：有效应对政治风险，需要强大的国家力量在背后做支撑。企业需要与经营所在地的政府保持良好沟通，以减轻潜在的政治风险对企业的影响。尽管有人说做生意没有国界，但企业家是有祖国的，企业家精神就包括爱国主义精神。在大是大非面前，企业家必须坚守正确的立场。

同时，要高度重视专业主义精神。企业在创新突破时，需要遵守基本规则，比如遵循环保要求、金融监管要求和合理纳税规则等。还要建立良好的公司治理结构，尤其是信息披露方面要做到真实、充分。这些都需要发挥专业人士的智慧与经验。专业主义精神是支持出海企业实现长治久安的重要因素，是防范政治风险的有力屏障。

《企业管理》：为实现走出去目标，如何提升企业经营管理水平？

吴卫军：首先，正如前面所说，要重视公司治理结构的完善。这包括明确战略方向及优化董事会运作机制，确保从战略目标到日常管理的有效衔接。我们讨论的对象是从中国走出去的跨国企业。跨国企业管理的顶层设计考验的就是董事会的水平。企业要吸引行业精英，以及有丰富政治、外交和商务经验的各类人才，比如可以吸引刚刚退休的国企高管、有政府工作经验的人士等参与到民营跨国企业的公司董事会中，将优质的管理经验和战略思维移植、嫁接，转化为民营跨国企业的治理能力。

其次，通过科学管理提高企业经营运行效率。当前，企业要积极推动数字化运营。需要强调的是，我说的不是数字化转型，而是数字化运营。数字技术与业务融合正在成为趋势，单纯依赖人力的管理策略已不足以应对挑战，数字化运营至关重要。因此，企业要以数字化运营为基础，全面提升在业务支持、运营及战略层面的全球化能力（如图1所示）。

最后，要重视对人才的培养。中国企业走出去不只是企业的国际化，也是中国企业家和专业人士的国际化，这代表了中国的形象、中国的格局。企业在走出去过程中需要具备国际化视野、熟悉当地法律法规及市场环境、能够有效沟通与协调跨文化团队的综合型人才。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企业要有紧迫的历史使命感，投资和培养适应国际舞台的各类人才。

《企业管理》：说到人才，企业家更是稀缺人才。企业家精神在出海企业的经营管理中，发挥着怎样的作用？

吴卫军：在出海企业经营管理中，企业家精神是驱动企业克服困难、抓住机遇的核心力量。它可以激励企业不断创新、勇于探索未知领域、应对各种挑战，并在全球范围内实现价值最大化。

比如在出海企业的经营管理中，企业家的创新精神体现在不断寻找新的商业机会和市场空间，通过技术创新、产品开发、品牌建设等多种方式，将产品和服务推向全球市场。这种创新精神不仅能够帮助出海企业快速适应国际市场的变化，还能引领市场潮流，形成独特的竞争优势。

又如出海企业可能面临文化差异、法律法规差异、市场竞争激烈等多重挑战，企业家的冒险精神和坚韧精神可以帮助企业在不确定的环境中勇敢行动。每一位企业家的奋斗，无论是在国内市场，还是在国际市场，都反映了这样一种精神力量，那就是无惧压力，向着目标前行，在应对多重环境变化的情形下，用有限的资源寻求最大的市场机会，给他人留下勇于奋斗的精神启示。比如字节跳动（TikTok母公司）在出海过程中，在面对不同国家的文化差异、法律法规限制以及竞争对手的压力下，团队坚持不懈地进行产品优化和市场推广，坚韧不拔地应对挑战。

再比如责任感，出海企业中，企业家的责任感不仅体现在对企业的经营管理和发展方向有清晰的认识和规划，还体现在对国际市场规则和当地法律法规的尊重，对企业本土化管理和跨文化融合的有效促进等方面。企业家精神是企业经营管理的内核依赖，其外部性是正面的、外溢的、为社会做贡献的。例如，跨国企业创造就业机会，提供技术升级。走出去的企业承载了中国改革开放积累的经验，这些经验对所在国的经济发展产生了积极影响。比亚迪在新能源汽车出海过程中展现了强烈的责任感，在进入欧洲等海外市场时，不仅注重产品销售，还致力于推动当地新能源产业的发展和环保理念的普及。通过与当地政府部门和企业合作，参与建设充电基础设施，提供全面的新能源汽车解决方案，并积极参与国际环保活动，为全球可持续发展贡献力量。

《企业管理》：但近几年世界出现脱钩、壁垒高筑的趋势，企业家要以怎样的心态加以应对？

吴卫军：虽然我们常说世界是平的，但还是有围墙的，现在有的国家围墙看似越筑越高。中国凭借庞大的经济体量和显著的竞争优势，正在持续深入参与全球经济运行及产业链布局。国家坚定支持、鼓励企业走出去，企业家们要把中国向好向善的精神和优秀文化传出去。唯有文化的认同和接纳，才是“拆围墙”的利器。

中国企业走出去要坚守自身价值观，要体现中华文明的包容与分享精神。中华民族以善良和包容著称，愿意分享优秀的文化成果和商业成就。我们需要在解决好内部问题的同时，增强对外界的透明度，让世界更好地理解中国企业，看到来自中国的优秀企业家。企业家要积极参与到世界文化大重构的事业中去，敞开胸怀，大大方方地走出去。

《企业管理》：有人说出海企业走出去易、融进去难， 怎样才能更好地融入？

吴卫军：关于怎样更好地融入，我提出的管理框架是守底线、补短板、谋长远。即从形式合规转变为合规为本，从文化契合转变为文化融合，从短期绩效转变为长期价值，进而规划出海企业的本土化运营。企业应全面规划合规出海的展业战略与出海实施路径，注重运营韧性、数字化与本地生态圈的深度打造，并注重社会效益，提高所在市场对从中国走出去的跨国企业的接受度。关于融进去，我强调几点。

一是“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中国企业出海前要研究和考虑地缘政治安全问题，要前瞻性认识到国际政治格局的变化和国际关系的发展。有些地方可能要暂时避开，主动选择不进入。

二是要有产业联盟意识。企业出海后要努力融入当地市场环境和生态，成为当地“好公民”，包括建立本土化团队，与当地政府、社区、媒体、NGO（非政府组织）等保持良好的关系。  

三是要高度重视文化沟通和交流。企业出海是融入国际市场，不是占领市场。中国企业出海时要认识到有些市场在制度、文化、宗教上与我们存在着显著差异。要有耐心，要有文化包容。要做耐心资本，做文化的联结者。这是出海的优先问题。否则，单纯为了赚钱目的而走出去，很难走得长远。

四是重视人才梯队建设。人才梯队建设需要考虑从跨国企业董事会人才到各层级管理干部。企业可以从多个维度建设多元化人才梯队，如全面规划对国际业务管理人才的培养、引进本土精英、实施国际化人才交流项目等，实现有效融入。

《企业管理》：从走出去到融进去，对企业有着截然不同的要求。

吴卫军：在走出去阶段，企业主要聚焦产品导向，致力于开发符合当地市场需求且性价比较高的产品，这对成本管控能力要求非常高。到了融进去阶段，更强调服务导向、管理导向、治理参与导向和文化导向。这不仅仅是简单地将国内的管理模式复制到海外，而是要根据当地实际情况进行调整和优化。

融入过程中，中国企业要具备有效输入自身管理的能力，包括输入全球供应链管理、资金安全保障和人力资源管理等理念，同时要秉承可持续发展和整体协同发展的价值观，结合当地市场特点进行融合和提升，逐步发展成既是全球化企业、又是本地化企业（Global Local）。

《企业管理》：从企业管理角度看，如何评估企业软实力已达到理想状态？

吴卫军：软实力的建设没有理想化状态，它永远在路上。在建设软实力的过程中，有几个方面需要考虑。一是全球化与本地化的平衡；二是在合规与风险防控上进行全链条管理；三是跨文化团队有效协同与赋能；四是实现品牌认同及与当地市场的融合，品牌不再是某个维度的代表，而是全方位融合ESG理念的综合体现；五是持续创新与战略灵活性成熟发展，使企业在快速变化的国际市场中保持竞争力。

我必须提一下，还有一种无形的出海形式，即专业服务的国际化。以德勤中国为例，随着服务能力的增强和国际地位的提升，我们在国际商业制度制定上的话语权也随之增加，这样会间接增强我国企业出海的软实力。

我国创新创业活力巨大，中华文化本质上具有包容性。中国企业走向世界一直秉持着善意的初衷，旨在为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贡献力量。中国企业出海将是人类经济发展历史上最值得期待的奇迹。